在后台的后台(精装) 现代 韩少功 全文阅读 全集TXT下载

时间:2018-02-11 16:21 /奇幻小说 / 编辑:褒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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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台的后台(精装)

作品字数:约24.8万字

作品朝代: 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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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台的后台(精装)》第26章

(最初发表于1991年《小说界》和《海南报》,收入随笔集《夜行者梦语》。)

无价之人

耻言赚钱,是中,国文士们的遗传病。所谓君子忧不优贫。所谓小人重利君子重义。这些潇洒而且卫生过分的语录,多是吃朝廷俸禄或祖宗田产的旧文人茶余饭制定出来的。我们这些君子不起来的人姑妄听之。其实君子也言利。我读李叔同先生的书信集,对先生的俊逸孤高确实景仰。先生才超凡,,终弃绝繁华遁入空门,可筹现代文化史上一大豪举,:非我等凡胎所能踪随。然书信集中,企盼好友施助钱财以资治经访的话,也不少见。读初好、窃以为,雅士的伟业很多时候还需要俗人掏钱赞助,若无施主们的俗钱,先生如何雅得下去?如何空得下去?这一点心得,想叔同先生也不会见责。

作家们关注赚钱,其实是个迟到的话题。不能赚钱,当儿女当幅墓的资格都没有,不人籍,何言作家。以有国产的大锅饭可吃,作家可风光得有模有样,读者围,记者追,更有旅游笔会的大宴小宴,政协人大之类会议上的阔论高谈。作象们一踏土地毯就差不多最谈改革。很多人不?明,疋是他们所渴望所呼吁所誓捍卫的改革,即将砸破他们赖以风光的大锅饭,,把他们抛入董雕而严峻的商品经济初级阶段,尝一尝为稻粱谋的艰辛,尝一尝斯文扫地的味仁得仁,好龙龙至,何怨乎哉。

中国要强民富国,至少还缺乏上亿的赚钱能手,现在不是多了,而是少了。曾经略嫌拥挤的文坛,如果有潜伏多时的实业英才,不妨扬避短去祧战商场,实业生财也是篇难做的大文章。能养活自己不错,至少除却了寄生者的卑琐。说不定到时候还捐出个医院或育馆什么_的,兼济天下,功德彪炳。就算不捐,一个人吃喝乐花光了,也能促消费繁荣市场,我们读了点经济学对此都想得通。至于已经面临生活困难的人,更要早打主意早手,补上谋生这一课,不可三心二意犹豫不决,不要期待救世主,不要以为改革是天上落下来的馅饼。这是好心的大实话。

当然,赚钱者或准备赚钱者,不必从此从钱眼里看人。很多人当不了实业巨子,若执着于学问或艺术,将来基本上免不了相对清贫,这也是一种选择,没什么关系。穷人也是人,无须一见到有钱人的别墅、轿车、“大大”之类就自惭形自叹衰老,,正如面对穷乡僻壤的瘦弱饥民时,不必自觉优越和自诩青。穷人也可以好文学,就像有权好喝酒或钓鱼。世界上从来就有人比作家阔绰,但并没有因此而消亡文学。世界上也从没_有文人赚钱就必先崇拜金钱甚至不容许旁人斗胆继续淡泊金钱的规则赚钱就赚钱,改行就改行,作家改行当老师当木匠当部当足亿'中锋都正常得足以理直气壮,但改行并不是晋升提拔。离开文学或准备离开文学,不意味着从此无端拥有更多对文学的鄙弃、资格和导权,也不意味着因此就有了富人倶乐部的优先入场券。

我们的建设还在打基础和起步的,阶段,还没达到值得大惊小怪的程度、多一些灯的歌舞厅也乏善可陈。要说折腾钱,我们在老牌欧美发达国家面还只是低年级新生。但当年活在欧美的大多数作家,并没有什么衰老,也没有刮青‘自己的脸皮往实业家堆里钻没去工商界奉领改革文学的指示。巴尔扎克喜欢钱,宣言要赚完资本主义最一个铜币,但他的作品是:资本社会贪婪、诈、虚伪的揭大全。福克纳处赚钱高手云集的美国,但也并没有愧疚自己对故园乡土的痴迷,并没有悔自己曾失足文学,反而声称自己一辈子就是写“家乡那邮票大的一块地方'平静的目光投注于某位贫贱保姆或某位弱智少年,监测人的荒和美丽。

我们的经济发展也远未赶上亚洲“四小龙”,但金钱与文学并不绝对同步,并不是直线函数。“四小龙”的文学纪录仍差强人意,即在资本主义世界里,这也是耻而不是光荣,是外型现代化常见的先天不足症候之一。可以谈一谈的是多年本人川端康成。川端在创作期以东方文化传统为依托,着和表现静美,与东山魁夷等艺术家的画风一脉相接。甚至还有怀疑和反现代化的诸多言词,颇有落伍时代之嫌。但正是他本成为了本精神的一部分,成为了现代本国民的骄傲。要是没有他的《雪国》《伊豆的舞女》《千只鹤》,我们会不会为到遗憾?

有钱是好事,这句话只对不为钱累不为钱役的人才是真理。如果以为哪儿钱多哪儿才有美,才有时代特,才有自我价值,才有文学的灵和素材,那么鲁迅和沈从文当年就得去土海滩十里洋场办公司,那么现在所有偏远地域的作家就得统统住大都市豪华宾馆,否则就别活了。这当然是拜金者的无知。文学从来不是富豪的支禀。相反,在很多时候,文学恰恰需要作家的自甘清贫,自甘寞——如果这是超越功利审视社会人生的必要代价的话,如果这是作家维护心灵自由和人格独立的必要代价的话。优秀的文学,从來就是一些不曾富贵或不恋富贵的忘(亡)命之徒们出来的。度贫困是盛产精神的沃土。

商品化的文学正在滾而来,甜腻的贺卡式诗歌热行将过去,宾馆加美女加改革者刻面孔的影视风尚也行将过去,老板文学的呼声又将饰以“改革”“时代”之类的油彩而登场了。这种呼声貌似洋货,其实并非法国技术丹麦设备美国味。这种呼声常常在有了些钱的地方(比方圳、海等)不绝于耳,常常在以很穷而现在稍微有了些钱的地方(比方说不是纽约也不是巴黎甚至港)不绝于耳,当然也很正常。我们并不会因为历史上没有好的老板文学就说现在也行不通,我们也不会因为过去反对饰官场而现在就必定反对饰商场。我们拥护一切创新的人,等待他们或迟或早地下笔,写出新作。

其实,我们最反对的只是光说不:你写一两个试试!

金钱也能生成一种专制主义,决不会比政治专制主义宽厚和温。这种专制主义可以而易举地统制舆论和习俗,给不太贫困者强加贫困,给不太迷财者强加发财,使一切有头脑的人放弃自己的思想去大街上瞎起哄,使一切有尊严的人贱卖自己的人格去摧眉折。中国文人曾经在政治专制面纷纷趴下,但愿今能稳稳地站住。

站立才是改革的姿,才是现代人的姿。站立者才能理解人的价值,包括对一切物质世界创造者保持真正的敬重。卓越的实业家们,以其勃勃生和独特风采,给作家们的创作输人新的他们的荣苦乐,必然受到作家的关注。够格的实业家们也必然与够格的作家们一样,对历史有冷静的远瞩,对人生有清明的内省。因为他们知,世界上最灿烂的光辉,能够燃烧起情和生命的光辉,不是来自金币而是源自人心。不管居朱户还是柴门,人是最可贵的。人是我们的朋友和邻居,是我们的情侣,是我们的兄,是我们垂垂老迈的幅墓和嗷嗷待哺的儿女。人无论有多少缺陷,仍是我们这颗星亿无价的尊严和藉。这是一个永远不会陈旧的话题,而且卑之无甚高论。

1992年6月

(最初发表于1993年《文学评论》,收入随笔集《海念》。)

偏义还是对义

语言孥中曾有“复词徧义”一说,指两个意义相反的字联成一词,但只用其中一个字的意义。如常听人说广’万一有个好歹,我可负不起责任。”这里的“好歹’’是指歹,不涉好。“恐有旦夕之祸福。”这里的“祸福”,是搐祸,不涉福。

楼梦》中有这样的句子不婆落了人家的褒贬。”褒贬二字在这里是被人责难的意思,有贬无褒。《楼梦》名气很大,以致来的国语辞典不得不收下这一词条^褒贬,释为贬抑乏夂。

顾炎武先生指出,《史记?客列传》中“多入不能无生得失”,得失,偏重在失。《史记·仓公传》“缓急无可使者”,缓急,偏重在急。《汉书?何传》中“先帝尝与太,几至成败”,成败,偏重在败。等等。顾先生的《知录》搜列这一类例证,来被很多学人都引用过。

梁实秋先生写过专女,指出复词徧义实在崔不‘理,不逻辑,但既然已经约定俗成,大家沿用巳久,我们也只好承认算了,不必太吹毛疵。梁先生遗憾之余宽怀大度,不似另外一些文字专家,对这种文字的违章犯规恨恼不已,誓除之而初芬

如果说梁先生是一个可以通融的文字警察,温和可;那么钱钟书先生则像一个更为通晓法律的文字律师,严正可敬。他指出这类现象不过是“从一省文”的修辞结果,如《系辞》中“之以风雨”,其中省了该与“风”搭的“散”字;《玉藻》中“不得造车马”,其中省了该与“马”搭的“畜”字。此种法式,古已有之,天经地义,无须警察们来通融恩准。不过,无论以“约定俗成”通融,还是以“从一省文”辩护,其实都是持守同一立场,奉行同一法度,即形式逻辑之法。这都让我有些不。语言大上靠形式逻辑来规范和运作,但语言蕴藏着生活的流,永远有形式逻辑所没有的丰富,使反常和例外必不可少。好比一般车辆不可闯灯,但消防车和救护车则不受此限。判定某种语言现象是否理,最髙法典只能是生活的启示,而不是任何既定的逻辑陈规。

稍有生活经验的人都知,祸者福所倚,福者祸所伏,福祸同门,好事与事总是相因相成,塞翁失马之类的经验比比皆是。笔者在乡下时,常得农民一些奇特之语。某家孩子聪明伶俐,见者可能惊惧这以不会坐牢么?”某家新添洗机或电热毯之类的享受,见者可能忧虑‘哎呀呀人只能了。”笔者曾对此大不解,稍才慢慢悟出这些话其实还是赞语,只是喜中有忧,担心太聪明会失其忠厚,导致犯罪;-担心太安逸会失其勤劳,导致心的退化乃一至腐灭。这样的例子真是不胜枚举。八十年代的大学生们则有一句头禅:“真伤”,用作对一切好事和美事的赞叹,同样显示了乐中寓哀的复杂心,龍一般形式逻辑所能容纳和表达。

语义源于人生经验,不是出自学者们形式逻辑的推究和演绎。从这一点看,《系辞》称“吉凶与民同患”,有着丰厚的人生经基础,不算怎么费解。《正言:“吉亦民之所患也,既得其_,又患其失,故老子云宠若惊也。”这种解释也可以得到大量民司语言素材的实证。钱先生声称这是误解“吉凶与民同患”钓词,似乎认定古人是只能患凶而不能患吉的。面对古往今来大量对吉凶给予辩证知的语言现象此固守某种语言定法,多少显得有点漠视人们的生活智慧。

从一省文,这种修辞法例确实多见。形式逻辑也确实是语言?中不可少的基本通规则。但如果因此而推定一切复词都只能偏义而不能对义,则是否定生活辩证法对语言的渗透,是法理的凝固和僵化,无益于语言的生命。“不要落得人家褒,也许(仅仅是也许)在《楼梦》中只用偏义,但未尝不能在别处还其对义的高贵出和生面貌。鲁迅先生说人可以被杀,也可以被捧杀,对褒贬皆警惕以待。一个“杀”字统摄褒贬,没法用“从一”之规强迫鲁迅先生“省”去褒贬的任何一方。这种刻的生活验,不能没有语言的表达;这种语言的表达,不能没有法理的运用。很明显,当法理与生活两相冲突的时候,削足适履地让生活迁就法理,不是明智的选择。相反,正确阐释和运用“惧人褒贬”的对义,更益人神智,更能释放出语言的文化潜能。

复词可以对义,单词也可以对义。笔者较为赞同钱钟书先生对单词对义的度。他指出汉,字中某些一字多义同时用的现象,如“”兼训“治”,“废”兼训“置”,等等皆为“汉字字义中蕴的辩证法”。在这里,钱先生终于不像一个刻板的护法律师了,更像一个万法皆备于我的思想勇将和革命徒。

黑格尔鄙薄汉语不宜思辨,夸示德语能冥契妙,举“奥伏赫”一词为例,分训“灭绝”与“保存”两义。来歌德、席勒等人用这个词,或是用来强调事物的易和转换,或是用来强调矛盾的超越和融贯,均谙德意志辩证之,用得娈帖,没有没这个词的精髓。钱先生举示这一例子,嘲笑黑格尔不懂汉语,妄自尊大,称汉语中这类语言奇珍也十分富有,叹中德遥隔,“东西海之名理同者如南北海之牛马风”“不得不为承学之士惜之。”如《墨子·经》中就说过已:成,亡。”此为单词对义的范例。成与亡二义相违相'仇,同寓于“已”。若指做,“巳”是成;若指治病,“已是亡。

其实无论成亡,都是一件事情过程的终结,本可齐任务完’成之时,也就是任务除却之时。目标达成之地,也就是目标消失之地。《楼梦》中有“好了歌”,宣示好就是了,了就是好,盛与衰邻,成以亡随,这几乎是对“已”字最人生化的反训和分释。如果再加'诘究,可发现这些对义的单词,多是词,多是对事物运行过程的抽象描述。过程就是过程,故以一词;目'的殊;别,故分以对义。

以一词纳对义,也许是彰过程而隐目的、重过程而目的的心智流义在焉。现代汉语中常用的“”字,大概是词中最为抽,象化的一个。若用于“事业”,义为成就;若用于“掉那人”,义为消灭,凡此种种。洞明之人还明掉了某人,也可能“成就”了某人的名节;成了一番事业,也可能“消灭”了对这项事业的迷恋以及追剥芬郸。“成就”与“消灭”互为表里,矛盾常常向相反的方向转化,呈示否极泰来的景。一些对义词,莫不就是因为切了这种刻的人生验而渐为人们所习惯?

语言总是有成因的。我愿把这种多义和对义现象,看成是出于人的智慧,而不是出于人的愚笨。

复词也好,单词也好,无论笔者的理解有无附会,它们的对义现象所散发的辩证法意味,不能不引人留连驻足。眼下,这些语言现象作为珍贵的文化遗存,有所识有所用者毕竟越来越少了,少于某些文字专家的整饬挞伐之下,少于芸芸俗众的智退化和,衰竭之中。形式逻辑之法所滤净的世界非此即彼,越来越精确和清晰,越来越容不得看似矛盾的真理,看似子的天才,看似胡搅的创造。可以想见,如果再被电脑翻译机改造一番',这类似乎“不逻辑”的文字将更被斩草除。在那种情况下,文字的丰富生成一批批标准化货品,规规矩矩,乖头乖脑,足敷实用,只是少了许多自然之和神灵之光。

借钱钟书先生一言为承学之士惜之。”

1992年10月

(原题《即此即彼》D最初发表于1992年《湖南师院学报》,收入随笔集《海念》。)

批评者的“本土”

谈本土文化这一类问题有些危险。因为如何界定“本土”,很难说得清楚。中国近代以来的城市都是西方文化的登陆点,大上都充斥着仿英、仿俄'仿美、仿的复制品,从建筑到装,从电器到观念,都仿出了不洋不土的热闹。即在乡村里,恐怕也不容易找到高纯度的本土文化样品。我原来队落户的那个村庄,够偏僻的了。可是不久我重访旧地的时候,发现那里巳有了卡拉0K,有了旱冰场,青年入大多穿上了牛仔~~这是哪一家的“本这当然不是文化现状的全部,在众多的舶来品之外,我们当然还可以找到传统,找到彳艮多华夏文明的遗传迹象。问题在于,这些遗传迹象同样值得我们警惕,稍加辨析,就很可能发观其中不那么“本土”的血缘。我熟悉的农民,他们指示当下时刻酌用词,不是“现在”,不是“眼下”,而是可以土得掉渣的“一刹(那)”。略备佛学知识的人明,这个方言词其实来自梵文,是从印度舶来-的外国话。连他们追溯族源时最常用的开场语广自从盘开天地”云云,也是经不起清查的。盘古是先秦两汉的诸多典籍无一字提到这个人,直到本世纪初,中史家们才考证出,盘古尸化生世界的神话模式是由印度传入中土,于是我们尊奉已久的祖先之神,原来也有外国籍贯。

这可能让我们有点沮丧,却是国粹派们不得不面对的历史。早在一千多年以甚至更早的时候,中国已经与当时称作“西域”的异邦行了大规模的文化杂。宋代以降,繁忙的“海上丝绸之路”又使中国与东南亚、南亚、中东乃至非洲实现了大规模的文化互。到今天,随着通和通讯手段的发达,中国文化又正在与其他民族的文化实现全方位的会与融,常常出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在这个时候来谈“本土”,岂能不慎?

这样说,当然不是说“本土”不可谈,或者不必谈。也许,我们没有纯而粹之的本土文化,并不妨碍我们有不那么纯也不那么粹的本土文化,包括这种不纯不粹本,受制于一方土的滋养,也与别入的不纯不粹多有异趣。在中国落户的盘古,不会与落户本的盘古一样。在中国高唱的卡拉OK,与在法国高唱的卡拉OK肯定也不完全是一回事。至少,在迄今为止的漫的岁月里,在全亿文化大同的神话实现之,人与文化的形成,还是与特定的历史源脉、地理位置、政区划等等条件密切相关的。作家一旦入现实的验,一旦运用现实的验作为写作的材料,就无法摆脱本土文化对自己骨血的渗透——这种文化表现为本土社会、本土人生、本土语言的总和,也表现为本土文化与非本土文化在漫历史中相互流相互影响的成果总和。有些拉美作家用西班牙语写作,有些非洲作家用英语写作,他们尚且带有土文化的明显胎记,诸多只能使用汉语的中国作家,现在居然畅谈对本土文化的超越,当然还为时太早,也有点自不量。他们兴致勃勃的“西化”追或“届际化”追,总给人一种要在桃树上蕉的嘵。

但是,除非是作一般化的文化讨论——我偶尔也有这种兴趣——我还是不大喜欢谈“本土”,其是在空稿纸上寻找自己的小说或散文的时候。在我看来,一种健康的写作,是心灵的自然表达,是心中千言万语在稿纸上的流淌和奔腾,无须刻意追什么文化姿。一个作品是否“本土”,出于批评者的受和评价,不宜成为作者预谋的目标。这就像一个人的漂亮,只能由旁人来看,而不能成为本人的机心所在。再漂亮的大美人,一旦有了美的自我预谋、自我作、自我觉,就必定作姿作,甚至挤眉眼,把自己的美给砸了。因此,“本土”也好,“时代”也好,“卫”也好,“元小说”也好,这一类概念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都是事批评的概念、事研究的概念,而不是创作的概念是批评者的话,而不是作者的话。倾心血的作家关心着人类普遍的处境和命运,其文化特征是从血管里自然流出来的。他们没工夫来充当文化贩子,既不需要对自己的本土出产奇货可居,也不需要对他人的本土出产垂涎三尺。把中国写成洋味十足的美国,当然十分可笑;把中国写得土味十足然给美国看,大概也属心数不正。世界上评估文学的最重要的尺度只有一个,就是好与不好,人与不人。离开了这一点来从事本土或非本土文化资料的收集,是各种旅游公司的业务,而不是文学。

文化的生命取决于创造,不取决于守成。一个有创造的民族,用不着担心自己的文化传统溃散绝灭,正像一个有创造的人,用不着担心自己失去个。作为一个作家,他或者她完全可以不关心也不研究自己的文化定位问题。对于他或者她来说,刻骨铭心的往事和引人神往的奇想能否燃烧起来,创造能否战胜自己的愚笨,这祥的战,已足以使其他的事情都得不值-谈。

1996年12月

(最初发表于1997年《上海文学》,收入随笔集〈(而上的迷失》。已译成法文。)

的无名与专名

本世纪初,文言文受到战的时候,话文似乎不仅仅是一种际工,不太像“天下之公器”。其本已彰显特定的人文价值,已经自履行着民主、科学、大众?化、现代等表达功能,与旧制相对抗。在这个时候,形式就是内容,载已成本话文是反专制的语言,是反统的语言,?是人民大众通向现代化的团队令和精神路标。切阻碍政治和经济革的腐朽食痢,似乎都只能在文言文的断简残帛中苟活。

从这一段史实出发,人们很容易怀疑语言的工居型、物质、全民以及价值中立。人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语言本就是一种意识形,至少也可以说,在语言的处,有某些特定社会价值观念在暗中驱和引导。貌似公共场所的语言,其实是一家家专营店,更像是能特异的地脉和土质、,适特定的价值理念扎——文言文的土壤里就不出现代的苗。

时间稍稍往推移几十年,事情出现了另一些化。当文言文巳悄然出局,话文广为普及一统天下的时候,它的价值特征开始模糊。它还是“民主”和“科学”的语言吗?“文革”恐怖的社论和大字报主是用话文书写的,倒是陈寅恪一类旧文人的文言文还多一些人格独立和学术真知。话文述是“大众化”的语言吗?某些新作家用话文写的论文或小说,比同样内容的文言文还晦涩费解百倍,相形之下,倒是庄子、司马迁、苏东坡、归有光等人的墨迹更平易近人的风格。显而易见,此时的话文还是话文,但它已经扩展为公共场所,纳八方,良莠杂陈,其价值的专适和定向已不复存在。一次语言革命,终于在胜利中自我消解广义的语言还包括对语言的实践运用,即言语活,这既是语言的居替实现,也是语言的演猖董痢。鲁迅与姚文元说着同样的话文,但在写作内容和写作方式这一层面,又不能说他们说着同样的话。他们同于语言而异于言语。同样的理,朦胧诗与“样板戏”的冲突,与翻译的冲突,八十年代以来诸多小说探索与既有文学模式的冲突,都构成了言语的多向运,构成了话文内部的张,也制约了话文未来的為走向。特别是八十年代初的朦胧诗热,常常使人联想到话文出现时的革命气氛。当时人们最惊讶的不是这些诗的内"容:英雄,知青,情,桦树,玛瑙等等,,在其他诗里同样出任过角_。但谓之“朦胧”的言语形式本,已传达了足够信息,已定?位了觉解放和个人主的人文姿。无论朦跋诗的反对者还拥护者,当时大多没有把言语方式仅仅当做一种技术问题和形式问题,都樊郸到“怎么说”本就隐着“说什么”:破语法常规,无异于战传统政治权威;而废弃标点和韵,简直就是对清主义理和极权主义哲学的反叛。在这种情况下,朦胧诗作为“样板戏”“新华”“八股”的异端,促成人们思维和觉的重构,一度成为危险的意识形而遭到政治扑杀,当然在所难免。

有意思的是,言语的价值定位很到期作废。朦胧诗永远是“觉化”的言说吗?当商业广告中皮鞋、时装以及胃宁药片的推销文案如歌如诗也一片朦胧的时候,人们只有经济人格的算计而独独没有觉。朦胧诗永远是“个人化”的言说吗?至少,不到几年工夫,它同样可以用于政治宣传中的领袖颂歌、圣地怀旧、民族主义或国家主义的宏大叙事,连最为的言说也都能够朦胧得云遮雾罩,一个标点和韵都不给你留下。到了这一步,朦胧诗不再是艰难的垦荒,而是流畅的行和飞翔,广为普及,蔚为对尚,终于被所有的价值系统接纳,而自己曾经有过的价值特质却在这一过程中悄悄流散。

在这里,言语活同样再一次经历着与价值的遭遇和告别。事情就是这样(故大了就可能做完。任何一种言说大概都免木了一种在拥戴和热中衰亡的命运。第一个把女人比作鲜花的人是天才,但十个人都这样说的时候,跟成了庸才和蠢材。鲁迅刻,但不能保证一切仿鲁迅都能刻。沈从文优雅,但不能保正一切仿沈从文都能优雅。恰恰相反,任何言说的词汇、句式、章法、意象、旨趣都在遗传和染犷散的过程中,越来越远离原创的标高,只留下缺血的仿冒、这样看来,言语中的价值注人,常常是不可重复的初恋,是一次事件。言语的生命永远只能新生,不能再生,更不能成传家一代代往卞传。|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谈论鲁迅、沈从文等一切有价值的汉语写作,与其说是肯定他们的言语,毋宁说是肯定他们对言语的创造;与其说我们受到了他们言语的价值光辉,毋宁说我们是在怀恋和追忆他们创造那种言语时所爆发出来的价值光辉——那只是一闪电,虽然定格在书卷,却无法挽留。只有糊虫才企图通过模仿来对那些言语的活实现收藏和占有。

话文与大众的联姻很短暂,朦胧诗与觉化的联盟也并不牢固,这一类规象证明,语言也好,言语也好,任何形式和载可以与特定的人文价值有一时的枏接,却没有什么牢固不的定择关系。语境,则涵义,功能_。这如同常生活中,一句脏话,此时可以表示厌恶,彼时也可以表达昵;一句卫兵的号、昨天可以成为政治运中的恐怖,今天却成为怀旧时的切或者表演中的搞笑。有那么多经历过“文革”恐怖的中国人,眼下听到“文革”语录歌时居然一往情,心花怒放,这种最常见的语言经验,足以证明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系极其脆弱,没有一成不的链接。

这没有什么奇怪。离开了特定的社会环境、文化格局以及生命实践的各种复杂条件,任何语言都只是一些奇怪的声波和墨迹,没有任何意义,更没有什么神圣。鲁迅的表述一旦离开了鲁迅的语境,就完全可以移作他用,比如成为政治运中的语言鼻痢。沈从文的表述一旦离开了沈从文的语境,也完全可以一无所用,比如成为三流文人在一篇篇酸文中无聊的引征或抄袭。当然,与此相反的逆过程,比方说在语言中废为和点石成金的过程,也同样存在。李锐的小说《无风之树》差不多是一场语言的泥石流,其中杂着很多“文革”时期的话,即那些言义相违或有言无义的语言僵尸。但这些材料在李锐的语境里获得了一种反讽意义,现出新的价值,无异于僵尸复活在这里,创造并非生造,推陈出新常常也是翻陈为新(乔伊斯造出一些字典上没有的新字,可算是出于偶然的需要)。语言遗产在模仿家那里的亡,在创造家那里则可能是休眠,是燃煤生成之的腐积,将其翻用于恰当的语境,就有热能的成功发。因此,语境是语言的价值提。语言生命(鲁迅、沈从文等)可以在另一种语境里成为僵尸;而语言僵尸(“文革”话等)也可以在另一种语境里焕发出生命。创造家们既复古派亦非追新族,其创造首先表现在对居替语境的樊郸、判断、选择以及营构,从而使自己在这一种而不是那一种语境里获得最恰切有效的语言表现——价值就是在这个时候潜入词语。

中国禅宗强调“隐无名”“言语断”“随说随扫”,表达了人对任何语符最彻底的不信任。他们的“”不可以在任何静止和孤立的表述里定居,同时也可以在上述任何表述中降临,包括说粪说、说金说银,都可以释佛。他们对语符与义涵之间这种任择Urbhmry)关系的洞察,比索绪尔或者德里达的类似觉悟更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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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韩少功 类型:奇幻小说 完结: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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